一个理想主义者。

  白练draft  

少女开眼

 少女开眼

题记:少女是神灵。

 

 

 

 

“春天的花,夏天的雨。

秋天的果实,冬天的雪。

山里的猪,田里的蛙。

天上的飞鸟,水中的鱼……”

 

在生命的大河,光脉所流经的地方,生命的能量孕育出肥沃的土地,滋润了一方水土与众生。

这些肥沃的土地被虫师们称为“光脉筋”。

只是虫师们所了解的事情却不是人人都知晓的。更多的人所听到的却是另一番美丽的传说。

传说中说,在那巍峨而神秘的大山之上,总有着一位拥有无上神力的神灵,也许他喜怒无常,也许他和蔼可亲,但他们都热爱着这片大地上的芸芸众生。

人们崇拜着这些神灵,渴望为他的神力所庇佑。同时也害怕惹他发怒,降至灾祸。

人们举行着各种仪式,继承着各种传统,向他们的神灵表现着自己的崇拜与感恩。

人们也许终其一生都没有亲眼见过自己所崇拜的神灵,但他们仍然虔诚地相信着:山神大人一定在默默地守护着他们。

他们将这样的的话语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再告诉自己的孩子。

如此以往,关于神灵的传说便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白雪皑皑的山野之上,远近的景色都被映照得透亮。细碎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天地间空濛寂静。

往日繁忙的山道上,此刻也不见了行人的踪迹。只看见一个樵夫打扮的中年男人,裹着厚实的冬衣,背着重重的一摞木柴,独自一人不急不缓地走着。白色的雾气伴着平稳的吐息,从他的口中漫出。

雪虽下得不大,但仍在他的眉上积出了朵朵白色。

突然地,男人的目光被从路边的灌木丛里伸出的一物所吸引,那是一簇鲜亮的颜色,在这几近纯白的世界中显得异常扎眼。男人有些好奇,便慢慢走了过去。他弯下身子,一点点地拔开乱生的枯枝,赫然只见一名十来岁的小女孩静静地躺在树丛之中。

男人心下生惊,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慌忙冲到女孩的身边,轻轻地在女孩的面颊上拍打起来。

“喂,醒一醒!醒一醒!”他焦急地叫着。

但女孩却只是静静地躺着,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手掌上传来女孩冰冷的体温更是让他慌了神,不禁开始害怕起来,他颤抖着将手慢慢放到女孩的鼻下。所幸女孩的鼻息虽有些微弱却相当平和,男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眼看着短时间里女孩是不会醒来的样子,他回头望了望空旷无人的山道又犯了愁。

该怎么办呢。他想着,总不能丢下不管啊。

 

男人一边想着办法一边打量起女孩的样子。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女孩竟然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单衣,纷扬的雪花飘落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看着令人心疼。只是女孩精致的面庞上却丝毫没有因寒冷而痛苦的表情,仿佛只是午后的休憩一般,沉睡得异常安详。若不是方才伸手确认过,男人恐怕会误以为这会是哪位能工巧匠所造出的逼真的偶人。

男人烦躁地抓耳挠腮,过了一会儿终是泄气地吐了一句:“真是没办法呀。”

只见他卸下原本背在背上的木柴,解开捆绑的绳子,木柴咕噜噜地散了一地。他从中挑出几根粗壮的,又信手捆扎成了一小把。

“这些应该够熬过今天吧。”他自言自语道,看着辛苦了半天的成果大都被随意地丢弃在一边,“也只好明天再来一趟了。”

言罢,他便大手一抓将女孩翻到自己的背上,用左手稳稳地托住,右手则拎起那一小捆木柴,又接着方才的步子往山下走去,身影慢慢消失在茫茫细雪之中……

 

 

冬日的村子异常地宁静,田上没有耕作的农民,田边也没有玩耍的孩童。只有一些妇人还在作坊里做些手工的活计,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她们拉拉家常的只言片语从不知哪个屋子里传来。

男人走到自家门前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木柴丢在地上,“咚咚咚”地敲起门来。

“喂!节子,开门!快开门!”他扯开嗓门大声地叫着。

门很快就被“嘎吱”一声打开了,半开的门缝中出现了一张和善的妇人的脸庞。

“怎么了?阿治。”那妇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平时从不用这种口气敲门。她满脸迷茫神色,又有些紧张,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然而名为阿治的男人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粗鲁地用肩膀将门撞得大开,带着一阵寒风和絮雪径直往里屋走去。

节子一个踉跄,紧接着后退了两步,这时她才发现,自家丈夫的背上竟还背了一个人。

“咦?这是谁家的小孩啊?”她惊呼道。

“不知道,下山的路上捡到的。”

 

阿治把女孩背到房间中央的火炉边放下,随后拿来火柴擦了一根扔进去,将炉中的木柴点燃。看着火苗慢慢吞没了干柴,越烧越旺,他这才放下心来,停下手将火柴盒扔到一边,重重地舒了口气。阿治盘起腿疲惫地弓着脊背,坐在一边的地板上,他拉下紧紧扎着的头巾,又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节子见他这副模样,便不再多问,默默地转身进了厨房。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寂寥无声,只听得见火炉中的木柴噼啪作响。昏黄的火光照亮着朴实的居室,也温暖了屋子里的人。

节子很快地热了碗肉汤端了出来。阿治接过碗,一股脑儿地喝了下去,顿时感觉力气又回到了身体里。

而节子则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一边轻轻擦拭起女孩冻得冰凉的面庞,一边听阿治把事情讲了一遍。

“哎,真是可怜,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竟然就这样被扔在了外面。”

节子与阿治结婚多年,却一直未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见到这漂亮的女孩竟被人抛弃在山路上,母性的感情油然而生,便份外怜惜起这个孩子来。而女孩身上又隐约透着一股熟悉的意味,让她一见如故。

“嗯,我看这孩子好像不是咱们村里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哎……哎……”节子不住地叹着气,又无奈地摇着头。

她从壁橱里翻出毯子,替女孩盖上,体贴得好似在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说呀,若是这孩子醒过来也没人领去,不如我们就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吧……”节子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问道。

“嗯……”阿治只是含糊地应着,也不知道究竟听清楚问话没有。

 

节子的手抚上女孩渐渐温热起来的脸庞,心下似乎已经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了。

她想着,待会儿该给女孩弄些保暖的衣服来穿,不知道自己年少时的棉袄女孩是否能穿得上。她又想着,若是不行,可能得去邻居家先借两件,不过该去谁家问问好呢?

节子在心里默默地叨念着这些打算,嘴角不禁微微翘起,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真希望这孩子能留下来啊,这样原本两个人的家里也会变得热闹一些了吧。

 

阿治则无所事事地靠在火炉旁的墙边休憩。他看着妻子温柔的动作,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鼻音。屋内安宁而温暖的氛围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方才翻山越岭的疲劳感顿时一涌而上。阿治虽想着待会儿还有事情要做,却仍旧挡不住困意,慢慢耷拉下了眼皮。

 

然而就在阿治迷迷糊糊地将要睡去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节子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阿治!阿治!你看这孩子是不是很像艾子?”

 

 

 

 

“啊,山还没有醒么,真是不寻常啊……”

银古抬头望着眼前这座白雪皑皑的大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春天的风吹出冬日的寒意,还夹带着细碎的雪花铺天盖地,温热的吐息又一点一点地带走身体内仅存不多的热量。银古不禁耸起了肩膀,缩起了脖子,战战地打了个哆嗦。

天色尚早,但异常的天气让银古隐隐觉得不安。

“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找到住的地方。”银古自言自语着,“我可不想在这样的天气里露宿在外头。”

银古灰色的眼珠转了转,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前行的道路上是一成不变的白色世界,看不到炊烟也听不到人声。空旷的山道上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甚至连车辙和脚印的踪迹都找不到。

第一次来到此地的银古完全没了头绪,不知道最近的村子或城镇会在什么方向,难得地不知所措起来。

“看来也只有往前走走看了。”

银古叹了口气,便硬着头皮,顶着风雪,继续上路。

 

然而银古却没有看到,在那白雪覆盖的山巅之上,银色的巨龙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当它看到银古浑然不知地从山下经过时,一下子变得专注了起来,目光紧随着银古的脚步。过了一会儿,它突然纵身而起,风声寂静呼啸,巨大的身影便隐没在层层山林之中。

 

 

然而寒风却越吹越猛,连雪也下得大了起来。大片的雪花夹杂着大块的冰晶砸在银古的身上生疼,原本尚有些红润的脸上早已血色全无地苍白一片。

银古全然没有料到天气竟能变得如此糟糕,随身也只准备了春日的单衫而已。他将行囊里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但在强风之下却依旧显得微不足道。冷风透过薄薄的衣料不断侵袭着他的身体。银古不断打着冷颤,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慢,在满是白雪的山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迹。寒意一点一滴地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禁蜷缩起身子,却依旧无法温暖起来。终于,银古再也抵挡不住这份寒冷,“扑通”一声倒在了雪地上。

寒风依旧肆虐,不住地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那风声中竟有了一丝嘲笑的意味。

“早知道就多准备些衣服再上路了……”他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懊丧地想到。

 

银古不知道在雪地里躺了多久,天色已然暗去,漫天飘洒的白雪也渐渐地将他的身体埋没。直到一个壮硕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

“哎呀。”来人看着半掩在雪地里的银古,一拍脑门,懊恼地说道,“今年捡到的人怎么这么多,真是麻烦啊。”

 

 

温暖的气息一点一点地驱散着肢体的寒冷,又有如黑夜中点亮的一盏小烛灯,微光飘渺,似有若无地指引着前程。银古的心神亦随着这烛光的摇曳而摆动,不停地向它追赶着。橘色的光芒越摇越近,越晃越亮,及至某一个瞬间,突然扑面而来。

 

银古费了些劲儿才好不容易睁开了眼。他转动了一下眼球,用力瞪了瞪,眼前的景象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跳跃着橘色光芒在火堆在他的身边燃烧着,传递来丝丝暖意,空荡荡没有任何修饰的天花板直映入他的眼帘。

银古屏了一股力气想要坐起身来,无奈在雪地中冰冻了太久的身躯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不受控制,任大脑怎样强硬地发号着指令,依旧纹丝不动。

“啊呀呀,你醒了呀。”一句温柔的女声传入耳中。马上,一张和蔼的妇人面孔挡在了银古的视线里。

只是妇人还来不及和银古再说什么,紧接着,一个面容俊俏的女孩子也凑了过来。女孩伸出手,犹如见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一般,在银古的身上乱摸起来,只是那美丽的乌眸却空洞洞地直视着前方,有如一潭死水一般让人觉得心慌。小脑袋也时不时地晃动着,对周围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敏感万分。

妇人显然没有料到女孩会有如此冒失的举动,一下子手足无措。

“哎呀。”她惊叫着,“艾子你别……”妇人扯住女孩纤细的胳膊,想要将她从银古身上拉开。可是女孩却意外执拗,反而紧紧揪起银古的衣服不肯放开。

“冷,冰冷的东西。”她反复地叫到,弄得妇人哭笑不得起来。

 

妇人终是放弃了和女孩进行这无休无止的拉扯,回头去叫人来帮忙。

“阿治,阿治。”她喊着,带着些许怪罪的口气。

“来啦。”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传入银古的耳中。

 

阿治从艾子的身后将两只手伸到她的胳肢窝下,又仗着人高,一把将她架了起来。艾子就像山里的小野兔被抓到时一般,整个人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中。脚下空荡荡的惊骇感觉直冲艾子的心头,她身子一僵,连紧抓着银古衣服的手也松开了。

“好啦,好啦,艾子乖,跟我到里面去,别让节子为难。”阿治轻声哄着。

可是艾子只僵了一会儿,很快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她蹬着腿,扭着身体想要落地,嘴里还含糊地嚷嚷着意义不明的只言片语。阿治相当辛苦地抱着她,东摇西摆地走进了里面的屋子。

 

随着拉门“啪”的一声被关上,这短暂的嘈杂过后,居室里又一次恢复了宁静。

 

“真是让你见笑了。”节子赔笑着说道。

银古动了动嘴,想开口道谢,却只觉心神一阵的放松,疲倦的感觉悄然爬了上来。他根本无力阻挡这如潮水般涌来的困意,便再一次地昏睡了过去。

 

 

 

 

银古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透亮。冷冷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小扇窗户,毫无生气地洒在居室老旧的木地板上。

银古深吸了口气,尝试着动了动四肢,这一次他总算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适才放下心来。于是银古一个使劲儿,从铺着榻榻米的床铺上坐了起来。不大的居室里已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又幽暗无比。三两件的家具被收拾得整齐,墙角和窗沿的下面陈列着一些简单的摆设。

一旁通往厅房的拉门还开着,放眼望去,可以看见那堆救了他性命的火堆残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火堆似乎还没有熄灭太久,袅袅地还冒着些热气,在周围寒冷空气的包围下,形成了白色的柔软的雾。

银古站起身,动了动尚有些僵硬的双腿,随后便走出了房间。

 

银古打开玄关的大门,冷风嗖地窜了进来,害他立刻便有了想要甩上门回屋歇着的冲动。小木屋外此刻虽是阳光普照,但空气的温度却依旧令人心寒。

这早起的一家人里,节子正在门前竖起的木杆边上忙碌着,晒着一家人的衣服和被褥,藤编的拍子拍打着棉被啪啪作响。她看到银古出来,客气地欠身一笑,眼角掩不住地浮出细碎的皱纹。

在一旁已经扫尽了白雪的小道上,阿治正有些滑稽地弓着身子,将艾子背在背上四处奔跑,嘴里还发出“呼啦”之类的声音逗乐着她。艾子趴在阿治宽大的背上,努力地昂着头,随着奔跑的颠簸一阵阵地发出铜铃般清脆的笑声。

还有一个和艾子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像小鸡追着母鸡一般笨拙地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跑着。只是那孩子的步子太小,迈两步才能赶上阿治的一步,已经跑得气喘吁吁。

干净的小道旁边,扫开的积雪厚厚地堆在一起,两个完成了一半的雪人歪歪扭扭地伫立其中。在雪人的脚下还弃置着一些简陋的旧玩具。看来在银古醒来之前这三个人就已经玩闹很久了。

 

阿治跑了好一会儿,终于也跑得有些累了,他蹲下身子将艾子放了下来,然后起来伸个懒腰舒展筋骨,适才注意到银古的存在。

“哟!你醒了啊。”阿治热情地招呼道。

银古早已冻得说不出话来,便噤口不言地看着阿治。

阿治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见银古站在门口蜷缩成一团的样子,顿时扑哧一笑。他拿起挂在身边枯树枝上自己的外衣向银古抛去。“你先穿这件吧,可别再冻昏过去了,回头再找别的衣服给你。”

银古默默点了点头算是道了谢,赶忙把袄衣裹在身上,随后才出了屋子的大门。

 

银古依旧缩着脑袋,双手插在袖口里,不急不缓地走到阿治的身边,与他并排站在一起。阿治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清闲的模样,却始终将充满慈爱的目光投在一旁一起玩耍着的两个孩子身上。银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昨天模糊的一瞥并没有让银古对艾子留下太深的印象,而此刻近距离地打量起来,却让银古忍不住为艾子美丽的容貌啧啧惊叹起来。

阳光照在那个孩子的身上看起来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闪亮,隐约间还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令银古原本有些疲惫的心灵也感到了治愈。

恍惚间,银古仿佛看到她的身上散发出银色的光芒。

“咦?”银古吃惊地眨了眨眼,再看时发现女孩身上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是看错了么?银古想着,感觉有些困惑。

就在这时,一旁的阿治突然向他倾身过来,豪爽地勾搭上银古的肩膀。毫无防备的银古无从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分量,霎时软了腿。阿治一愣,赶忙又哈笑着拉了他一把。

“才想说你好像没事了,不过看起来还没完全恢复吧。”阿治带着几分笑意地说道。

银古颤颤地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将身子靠在一旁的大树上。

“但也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还真怕你会熬不过去。”

“是啊,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银古不禁后怕地说道,“我完全没想到会遇到那样的天气,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来了。”

“没准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谁会想到这种月份里还能遇上这样的天气呢。”阿治说罢回头看了一眼银古,开口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两人之间的话语就这么戛然而止。阿治默默地又回过头去看着孩子们。

银古抬头,望向广阔而晴朗的天空,发现有许多细小的颗粒在空中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啊,又开始下雪了啊。

 

不过如此细小的雪花丝毫没有影响孩子们玩乐的兴致。只见艾子跌跌撞撞地走到阿治的跟前,伸手摸上他的衣服扯了扯,抬头甜甜地说道:“阿治,摸东西。”

“好嘞。”阿治爽朗地笑着应道,伸出大手揉了揉艾子的小脑袋,随后将她扛上肩头大步走了出去。

银古有些纳闷地留在原地看着,不知道他们要干嘛。

“那个孩子看不见东西。”节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银古的身边,手臂上还搁着几件干净的衣服,“所以阿治总会带她摸些东西认识认识,艾子也很喜欢。”

“哎?”银古有些吃惊地连忙回头看向那漂亮得几近无暇的女孩,回想起她方才的一举一动,那略有违和的古怪动作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真是可惜了那一对如黑曜石般美丽的眼眸啊,银古心下不禁惋惜。

 

阿治带着艾子四下走了一圈,摸了门窗,摸了瓦墙,摸了搁在田边的锄头,摸了停在路边的推车,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沉默的死物罢了。阿治本想让艾子了解更多有活力的东西,可惜明明已经是春天了,这个地方却依旧贫瘠得几乎找不到鲜活的东西。

不过阿治也不气馁。当艾子摸到了覆盖着白雪的土壤,阿治便说这里会长出青涩的嫩草。当艾子摸到了干枯的树干,阿治便说这里会开出艳丽的花朵。

 

“草?是什么?”

“是柔软却很坚强的东西。”

“花?又是什么?”

“是美丽又充满希望的东西。”

 

和他们一起玩耍的那个男孩名叫阿树,是阿治邻居家的孩子。他突然灵机一动,一溜烟地从自家的鸡棚里偷来新生的小鸡放到艾子的手中。这代表着生命的热度让艾子欣喜若狂,竟久久不愿放手。只是艾子在寒冷的户外呆得太久,手已冰凉,双手的寒意或许惊到了这出生不久便被强行带离母亲身边的小东西。小鸡在艾子的手中摇摆着身体,胡乱地踏来踏去,时不时地还用它细小的喙轻啄着艾子的手掌。艾子有些生疼,却仍是不愿放开,对于这小生命的热爱,让她把双手捂得更紧,生怕它会溜掉。幼嫩的生命在她的手中发出痛苦的叫唤。

阿树也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掰开艾子捂得只留下一个小口的手,把小鸡放在一旁的地上。

“热的,会动的,没有了。”艾子叫着,伸直了双手在空气中到处乱捉,急得快要哭出来似的。

“不可以这样子哦。”阿治抱起艾子,将她放到路边的石头上,“捂得那么紧小鸡会闷死掉的。”

“死?”

“是啊,死了的话就不会那么温暖,也不会动。你不想它变成那样吧。”

“不想……”艾子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顺着阿治的话应了下来。

阿治松了口气,伸手在艾子的背脊上来回抚摸,待她的表情里不再有任何沮丧,才放她下去和阿树一起玩耍。

 

 

 

 

“阿嚏!”阿治冷不防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银古闻声扭头,只见阿治腼腆地嘿嘿一笑,吸了吸鼻子。

“我们还是进屋去吧,我给你另外找件衣服穿。”

银古看了看阿治身上略显单薄的衣物,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阿治的外套,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愧疚。

“那么就麻烦了。”他说道。

 

两人回到了相对温暖的室内,颤颤发抖的感觉马上就一扫而空。

节子还在外面忙碌没有一同进屋,阿治对她整理衣服的方式也不太了解,便整个人都几乎埋在壁橱里,上上下下地翻弄着,想给银古找件合适的衣服。

银古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孩子们的阵阵笑声透过那层门板传了进来,而屋内的寂静凸显得有些骇人。

阿治终于从衣服堆里抽出一套灰色棉布的袄衣,抬手抛给银古,“穿这个吧,这个会合身一点。”

银古依旧默默地点头谢过,将衣服换上身。

 

“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么。是在这里再修养一阵子还是有什么事要急着赶路?”阿治坐在一旁等银古换衣服,闲来无事地问道。

“其实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没有什么急事。”银古换好了衣服,盘腿坐到阿治的对面。“倒是你们救了我这份恩情非常希望能还上,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

阿治哈哈笑着摆摆手说道:“用不着,用不着,要不是这种奇怪的天气,你也不必遇到这样的遭遇。说起来这也算是我们村子的责任,你不过是不幸被牵连到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种天气的事情。”银古的眼神突然认真起来,“我是一名虫师,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对这方面的事情倒还算在行。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治听了这话,嬉笑的表情突然定格,目光也变得专注了起来。

“原来是虫师啊。”他喃喃道,“还真是救回了一个了不得的家伙啊。”

 

 

银古点了烟,阿治泡了茶,两人围坐在暖炉边上,阿治开始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最初的时候,大家只以为今年春天来得晚而已。因为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并没有人往别处多想。该做的事情都还是照常做着。准备作物的种子,检查耕种的工具,还有春天的那场庆典,那是感谢山神的春祭,大家都非常期待。”

“直到到了三月里,冰雪都还没有融化的迹象,大家才开始觉得不寻常。村子里有几个年轻人会去外面的城里做学徒,他们回来说,别的地方早已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天景象,只有我们村子,或者说这座山的周围,还依旧是冬天的模样。”

阿治说罢抬头,透过窗户望向不远处的大山,此刻也依旧白雪覆盖,就像倒扣的瓷碗一般洁白无瑕。然而这种美在这不恰当的时节里却无法令人欢喜起来。

阿治回忆起那时候的村子里一片恐慌,有不少胆小的人直接都吓哭了。冰雪不融,便无法播种,就算勉强播下去了也不会有水来灌溉,更可能直接冻死在田里。山上也一样是白雪覆盖,打不了猎,也挖不着野菜。眼看着各家储备的粮食越来越少,新的粮食更没有着落,阴冷的阳光给不了人丝毫的安慰,绝望的阴霾笼罩着整个村子。

但比起这一切,更加令人惶惶不安的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春天的脚步就仿佛是故意被拦在了山外一般,而冬天的时光却在这里凝固。

 

“村长甚至派人主动上山询问巫女是否得到过什么指示。村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山神动怒了才降下如此的惩罚。但却也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巫女……山神?”银古喃喃着问道。

“对啦,你是外乡人,所以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事情吧。”阿治恍然地说道,“不过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们的村子一直都和那座山息息相关。至于山神……嘛,很多地方应该都有类似的传说吧。”

银古默默地点了点头。光脉筋上的大山孕育了周围的村落也是常有的事情。山上会有山神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阿治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怎么看待山神的,但是我们这里始终是一代代地虔诚地崇拜着。其实我以前也大不敬地怀疑过山神的存在,毕竟这里大多数人到死都没有见过那位山神啊。”

“那么为什么还会相信呢?”银古问道。

“当然是因为巫女啊。”阿治的语调突然高亢了起来。

“巫女是山神的代理人,是唯一可以和山神交流的人。即便我们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山神,但是山神透过巫女所给出的指示却总是一次一次地帮助村子度过难关。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会相信,啊,山神一定在那里,就在那座山上注视着我们,保佑着我们。”

阿治激动地说着,眈眈的目光直视向前方,仿佛这么说着就已经看到了希望。

 

银古被阿治突如其来的热忱惊得目瞪口呆,连烟蒂掉到了桌子上也毫不自知。

四处旅行的银古到过无数座山,遇到过无数的山神,但像这样被热情崇拜着的山神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普通的人类通常无法像虫师那样看清那个世界的事实,所以银古反而有些不太肯定阿治村里所崇拜的山神是否是真正的山神。但是面对这样的阿治,银古觉得自己突然无法再将这份质疑提出来。

“那么……巫女都是什么样的人呢?”银古想了想,迂回地问道。

“哎?你问我是什么样的人?。”阿治略显苦恼地说道,“其实也是很普通的人而已。”

阿治侧着脑袋想了想又道:“这样说起来,阿树的姐姐就是这一任的巫女。在被选中之前怎么看都是很普通的孩子而已。”

“是这样么?”

“是啊。继任的巫女都是由上一任巫女指定的,究竟是根据什么准则来指定的也只有巫女自己知道。而且既然巫女是山神的代理人的话,那么选择巫女的其实是山神也说不定。总之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某一种才能或者特点。”

“唔,真是非常神秘的样子呢,巫女的存在……”银古再次低声自语起来,“有机会很想能去见一见她,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线索?”

“嗯。像这种奇怪的事情是不会一点征兆都没有地就发生的,多少会有一些迹象,哪怕只是捕风捉影。比如本来该在的东西不在了,或者不该在的东西出现了……之类不太寻常的事情。既然异变是因为山而来的话,那么作为山神代理人的巫女很可能会发现些什么吧。”

阿治听着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不禁“啊”了一声,立刻便迎来银古探询的目光。阿治连忙捂住嘴将目光也错开,表情显得有些扭捏,内心里仿佛在挣扎。片刻之后,他终是松了口,一脸不情愿地说道:“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的话,那就是艾子了吧。”

 

“艾子?”银古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漂亮的孩子的容貌,“你的女儿么?”

“不是不是。”阿治连忙摆手说道,“艾子并不是我的女儿。如果说我们的关系的话……是朋友?嗯……好像现在这么说也不对。”

阿治不由地蹙了蹙眉,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理清了思路说道:“艾子虽然现在看上去像孩子一样,但是其实是我和节子的童年伙伴,论年纪也是和我们一样大的大人了。艾子那么多年都没有变老。”

“人是不可能不变老的。”银古断然地说道。

除非有什么使她变得不再是单纯的人类,他同时想着。

“但事实就是如此。”阿治耸了耸肩,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样子,“其实艾子二十多年前就失踪了,大家都差不多以为她死了,但是今年冬天她却突然回来了。我们一开始还没有认出来,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大家对艾子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了。而且任谁也想不到艾子还会是当初一样的模样,就好像这些年的时光被凭空抽掉了一般。现在想来,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今年这么奇怪的天气,艾子又突然出现,恐怕确实有什么联系也说不定。况且——”阿治又顿了顿沉声道,“当年的艾子并不是单纯的失踪,那是神隐。”

 

 

 

 

有着奇特形状的生物盘踞在墙角,漂浮在空气中,散发着莹莹的微光。明明没有别人的屋子里偶尔也会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低声絮语,却全然是听不懂的话。艾子独自躺在偌大的床上,对这常人眼中异样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早在成为村子里这一任的巫女之前,她便时常听到这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看到这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只不过这些声音,这些东西在来到山上之后变得更多了罢了。

艾子曾经为自己这不同于寻常的能力感到自卑,每次被父母责备“不要胡说”的时候就越发觉得难过。如果听不到就好了,如果看不到就好了,艾子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

 

艾子的这一烦恼直到上一任巫女出现在她面前时才得以释怀。那亲切地对她微笑的姐姐告诉她,这是山神赐予她的天赋,是别人想要都要不到的礼物。于是艾子便被选为了继任的巫女。

现在,艾子有时候觉得幸好有这些东西的存在,也幸好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才排遣了在山上清修的苦闷。她想,大概每一任的巫女都是靠着这些未知的生物的陪伴才熬过了十年的春秋。

 

根据这个村子的传统,每隔十年,都会送一名年轻纯洁的少女到山上继任山神巫女一职。成为巫女的少女并不会与世隔绝,但却绝对不可以离开山的范围。

巫女一方面作为村里人的代表在山上的木屋里清修,日夜祈祷,用最纯粹的心灵向山神供奉。而另一方面,巫女也作为山神的代理人,聆听山神的指示。

每当巫女收到山神留下的指示,那她将立刻放飞一只信鸽,将这个指示传达到村子里,才能保佑村里人的安泰。

甚至还有传言说,有些力量强大的巫女可以直接和山神交流。

但艾子却不知道山神的指示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成为巫女已经两年了,但是这两年里却从未收到过任何指示,这令她不觉忐忑起来。

是不是自己的能力还不够,会不会因此而错过了指示,辜负了前任巫女和大家的期待。

在无人的夜晚里,艾子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害怕得泪眼汪汪起来。

 

是夜,艾子也在如此不安的心情下久久难眠,突然间,她听到了一阵陌生的脚步声。

那绝不是这个屋里的那些生物所发出的声音。意识到这一点的艾子如同被从头浇了一桶冷水,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猛地睁开了眼,赫然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原本闪着微弱光芒飘散在房间里的那些生物此刻竟一个都不见了。艾子的心就像被揪起一般紧张。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又究竟是什么进入了这个房子。

难道是这山里的野兽竟破门而入了?艾子忍不住地开始在脑海中想象,若是真有一头狼或者老虎出现在自己的床前她该如何是好。

 

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走过玄关,踏过厅房,步上了阶梯。

每一声脚步声都像是重重踏在了艾子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而她突然又意识到——不,那并不是野兽,那并不是四足的动物走动的声音,那是人。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么晚的夜里来到巫女居住的住所。

此刻的艾子突然发现,比起野兽的可能来,是人的认知让她感觉更加害怕了。

 

艾子几乎不敢再睁眼看下去。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被褥,眼睛也紧闭了起来。

她听到那脚步声已经上了二楼的走廊,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让这氛围变得更加恐怖。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来到她的房门口。

他停下了。

艾子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她希望他没有发现自己在这里,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离去。

但事实却不如她所愿,房门“嘎吱”的一声被推开了,月光一下子照进了屋子,照在了她充满恐惧的脸上。

脚步声继续靠近,继续靠近,直到来到她的床边。

艾子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要停止跳动了,眼睛也热热的。

然后他却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发出别的声响,就仿佛像走完了发条的人偶一样,静止不动着。

 

时间就这样默默流淌了许久,艾子的心终于累了,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

这时,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幽幽淡淡,逐渐舒缓了她紧张的神经。

她想,也许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于是,她睁开了眼。

 

 

 

 

“艾子那时候是被一阵怪风带走的。”阿治继续说着,“那是在她成为山神巫女后第二年的春祭上。”

 

 

年方十几岁的少女身穿着一年中最华丽的衣装,端坐在庆典的高台之上。沉重的花冠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却也只能挺直了脖子向上顶。清澈的眼眸中尚未褪去那份青春的稚嫩,却只能悄悄将它藏起,默默地装出一副深沉庄重的样子。

台下的村民们浑然不知着,他们围着高台敲锣打鼓,载歌载舞。这是村里代代相传的献祭时的歌舞,三步一鞠躬,五步一叩首,将村民的崇拜奉献给山神的巫女,传递给山神大人。

 

不远的山坡上,站着一些尚不会舞蹈的孩子,年迈得跳不起舞的老人,还有那些路过的外乡人。他们只能隐约地望到台上那抹红色的丽影,虚无缥缈,看不真切。等献祭的舞蹈结束之后,他们才被允许站得近点,好一齐向巫女进行叩拜。

那年还是少年的阿治拉着同样年轻的节子的手,随着人群向高台走去。他们仰起头,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那曾经和他们一起欢笑玩耍的少女艾子就像是女儿节的娃娃一般,木讷地坐在那里。

 

漫长的歌舞终于结束了,庆典的队伍收了声。村民们默契地在领头人的指引下,在高台前整齐地排成了行。没有推搡没有叫嚷,连年幼的孩子也乖巧地在母亲的怀里不再哭闹。四周一下子寂寥无声,显得如此庄严肃穆。一时间,偌大的山林里只听见鸟儿婉转的鸣唱,而每个人的心跳又有如击鼓一般怦怦作响。

领头人一挥手,人们便齐齐俯身叩拜了下去,窸窸窣窣地一片。

艾子从村长的手中接过一本古旧的卷轴,开始照本宣科地念起冗长的贺年祷词。空灵的声音一下子传遍了山野,又在群山之中久久回响。

待到这祷词念完,人们才又一个个地爬了起来,一扫方才严肃的表情,换上了喜庆的笑容。人们纷纷拉起周围人的手,高高举起,一边欢呼着跳跃着,一边大声地喊着“感谢山神大人,感谢巫女大人。感谢山神大人,感谢巫女大人……”

 

忽然间,一阵狂风大作,卷起无数沙石砸落在欢庆的村民的身上。人们被迫停下了呼喊,停下了跳跃的步子,四周一片惊叫。

风沙还带着一阵巨大的压迫感一同袭向庆典的人群。许多人在这重压之下几乎站不稳脚跟,纷纷伏倒在地。

过了很久,那阵风沙才逐渐散去,人们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但庆典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之后便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凄厉地惨叫道:“巫女大人不见了!”

 

 

“那时候大家立刻散开去漫山遍野地找人,但找了整整三天却连件衣服也没有找回来。大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恶兆,或是有什么异变要发生,都心惊胆战的。以往若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们总是会求助于山神巫女所传达的指示,但这一次,失踪的可是巫女本人啊。”

“幸好前几任的巫女都还健在,一起商量着选出了新的巫女。新的巫女也没能得出什么结果,但那一年倒是过得平常,巫女的位置也不再空下。人们久而久之也就放下心来,久而久之也就忘了,好像这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几乎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残留着似有若无的暖意,空气有些凝滞,沉闷的叙述和离奇的情节如同无影的双手紧紧地掐住了两人的咽喉。

银古听完,一声不吭地咽了一口口水,喉结滚动。过了很久,他才拿下咬在嘴里的烟蒂,徐徐吐出两个烟圈。

“你们找回艾子以后,她没有说过当时发生了什么吗?”银古问道。

“你也看到了,”阿治苦笑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艾子现在的心智变得跟小孩子差不多,根本不懂事,就连话也说不利索。我们不是没有问过她,可又有什么用呢”

“而且她还看不见东西了。”阿治继续说道,“艾子的眼睛原本是好的。所以我和节子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都吓坏了,她自个儿倒像没事似的,想来应该失明很久已经习惯了吧。”

 

阿治说完又不住地叹惜起来,女孩过去机灵活泼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只要一回忆起,便会越发怜悯起了现在的她。

银古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珠深不见底,专注地沉思起来。

空荡荡的屋子里又是一阵恐怖的寂静。

 

最终打破这阵沉默的是来自玄关的开门声。

银古和阿治抬头,看见节子正推着两个孩子的后背将他们赶进屋里。

“雪又下大了。”节子有些忧心地说道。

不过孩子们似乎并不懂得大人的烦恼,只为不能继续在户外玩耍而扭着身体皱着小脸。

“艾子,乖乖进来哦。”阿治拍了拍手掌,向艾子摊开了怀抱。

艾子听到了阿治的声音便立刻不再闹别扭,反而扬起了开心的笑容。

“阿治,一起玩。”艾子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向前走去。眼看着艾子就要被门槛绊倒的时候,阿治瞬间从座位上窜了过去,“嘿”地一使劲儿,把她抱到暖炉边上。

 

银古侧过脸,再次打量起艾子那双乌黑的眼眸,心中又有了些想法。

“如果不算冒犯的话,请让我看一看艾子的情况吧。”他说道。

 

 

 

 

银古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起艾子一边的眼皮,随后用放大镜对着,仔细地查看了起来。失去了光芒的瞳孔犹如黑洞一般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吸入一般。

艾子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不适的感觉仍令她不安地扭动起身体。所幸节子一直在旁边安抚着她,艾子的动静才没有太大,银古的检查也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医生也看过了,说并没有什么毛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不见。”节子出声解释道。

“嗯。”银古应着,依旧目不转睛。

 

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眼睛里也没有附着虫之类的异物。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原本看得见的双眸失去了光明?银古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但近距离的接触让银古再次肯定了,艾子周身总围绕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却似有若无。这种气息强烈的时候,便可以看到微弱的银色光芒环绕在身,而当它消失的时候,艾子感觉上去又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那么当时看到的果然不是幻觉啊,银古想着,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人类了。很有可能是在神隐期间产生的变化,只是现在谁也不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银古歇了口气,偷偷地用眼角瞥了瞥一直紧张地从旁关注着的阿治和节子。明明并没有血缘关系,但那两个人早已把艾子当做家人来疼爱了吧。

只是人和非人的存在毕竟是有所区别的,虽然现在看起来貌似是温馨幸福的一家子,但是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也许到最后都躲不开分道扬镳的结局。银古觉得该给那两个人提个醒,但终究还是不忍说出口。

 

“啊,这样可以了。”银古说罢,放下手中的工具又顾自思索起来。节子也紧接着松开了束缚着艾子的双臂,和阿治一道向银古投来期盼的目光。

而一下子恢复了自由的艾子却依旧有些惶惶不安,她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摸爬着离开大人们的身边。阿树早就机灵地候在一旁,等艾子刚爬出来就去拉艾子起身。突然被人触碰到的艾子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推拒着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她便认出了阿树,安静地任他带走。

 

趁着大人们不注意,阿树牵着艾子的小手悄悄地离开了温暖的小屋。屋外的大雪依旧洋洋洒洒地飘着。黑暗中,艾子突然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被绕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原来是阿树把自己的围巾让给了艾子。

“走吧。”阿树逞强地吸了吸流下的鼻涕,又用手抹了抹说道,“我今天带你去山上玩,不过你不要跟阿治他们讲哦。”

艾子迷茫地瞪大了乌黑的双眼,满是疑惑的样子。

“总之听我的就是了。”阿树急躁地补充道。

“嗯。”艾子乖巧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反正只要有人跟她玩就好了。

 

因为两人是偷偷跑出来的,自然没有准备厚衣服进山。阿树原本已经做好了会被冻个半死的准备,结果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肆虐的风雪在他们进山之后反而慢慢地平息了下来,阳光照在身上竟也有了暖洋洋的感觉。

“说不定很快春天就会来了吧。”阿树满心欢喜地说道,“果然只是来得晚罢了,大家都太大惊小怪了。你说对不对啊,艾子。”他回头问着自己的同伴。

艾子依旧只是迷茫地看着前方,对阿树的问话不理不睬。

春天是什么?最近大家都在说“春天”,但是艾子不是很明白。

 

阿树似乎已经习惯了艾子的沉默,也不气馁,依旧兴奋地拉着艾子沿着山道向山上走去,一路上开心地说个不停。

“呐,艾子。我跟你说哟,我有一个姐姐哦。她就住在这个山上。她很温柔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姐姐就是这一任的巫女啦,巫女什么都知道,是很厉害的人哦。”

“不过比起这些来,还是要能呆在家里陪我的姐姐才是最好的。真希望姐姐能快点回来啊。”

“又没有打招呼地就跑到山上来,这次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姐姐骂呢。”

“不过被骂了也无所谓,反正姐姐也一定很想我吧。”

阿树一个劲地自言自语着,脑子里也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他想象着姐姐待会儿见到自己时大吃一惊的场面,忍不住呵呵地傻笑起来。但紧接着他又想到下山后说不定会被严厉的父亲痛骂一顿便有些苦恼地皱起了脸。

不过苦恼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姐姐温柔的身影很快又满满地充斥于阿树的脑海。

好想她啊,好想她啊。为什么父母总是忍着,明明和自己一样思念姐姐,却总是说着“不可以打扰巫女清修”的傻话。

 

阿树越是这样想着越是急切起来,连带着脚下的步伐也不断地加快。满心激动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这次可不是一个人上山,他还带着那个不能视物的艾子。

艾子默默地跟在阿树的身后,被阿树突然加快的步子拖得踉跄不已,开始时不时地发出一些细小的呻吟。然而只想着能快些见到姐姐的阿树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艾子的不适,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所以阿树也全然没有察觉到,此刻艾子的身上正一点一点地聚拢着银色的光芒。那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早已不是银古先前所见到的那种稀薄的样子。

 

艾子被拖得有些吃力,不禁小跑起步来,然而这黑暗中的奔跑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周围的空气逐渐传递来熟悉的气息令她越发踌躇。

似曾相识的模糊记忆悄然浮上了心头。

不想这样,不喜欢这样。艾子心下抗拒着。

明明不想再回到这里,寂寞的这里。

 

艾子猛地往回扯出手臂,挣开了阿树并没有握得很紧的手掌。

阿树手中一空,适才吃惊地回头,只见艾子已经撒开步子向反方向跑去。

“艾子!艾子!”他连忙呼喊道。

然而艾子听到阿树的呼喊只跑得更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偏离了山道,一头扎进了枯木林中。

阿树瞪大眼睛看着艾子远去的方向,随后回头又看了看通往山上的大路,心下挣扎了一番,最后懊丧地跺了跺脚,终是跟在艾子的身后追了过去。

 

艾子在空旷的树林中漫无目的地奔跑着,明明看不见东西的她竟奇迹般地在林间灵活地穿梭着。

原本安静的山林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细碎的神秘的声音一点一点地钻入艾子的耳中,更像是印在她的脑海里。嗡嗡的杂音开始在山林中回响。那绝不是人类语言的声音仿佛是另一种生物的碎语,艾子却觉得她能够明白。那碎语一般的杂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向着艾子轰鸣而来。

山林沸腾了。

 

正翻阅着随身手札的银古突然间感到某种爆发的异变,他赶忙起身望向窗外,远远地看见那座依旧白雪皑皑的大山,在山腰上的某一个位置,山峦的气息迸发而出。

 

阿树紧紧捂住耳朵,抗拒着这犹如雷鸣般地轰响。

轰响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来。

阿树放下手,睁开眼,看到艾子正跪倒在不远处的一片草坪上。

是的,那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坪,白色的野花也三两朵地绽放着。

“艾子!”阿树惊喜地叫着伙伴的名字。

 

“孩子……”一个浑厚的声音同时在艾子耳边回响。

眼前一片黑暗的艾子突然感觉到了光,一抹银色的光芒游弋而来。

“孩子……”另一个温柔的声音说着。

温暖的触感,女性柔嫩的指尖抚上艾子小巧的面庞。

“孩子啊,我的好孩子。”女性的声音继续说着,温柔的语调让艾子倍感依恋。

“妈,妈妈。”她不由自主地回应着。

 

 

“啊!艾子!危险!”

是阿树的声音。

 

 

 

 

“糟糕!”一股不详的预感突然袭上银古的心头。他随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一把抓起身边的行囊背上背,便马不停蹄地往门外冲去。

“银古你干嘛!”阿治赶忙上前,一个抱腰将他拦下,奇怪地看着他,“外面还下着雪,你想再被冻死一遍么?”

阿治说着有些粗鲁地把银古推回屋里,银古踉跄地退着步子,却依旧左右晃动着想往外面跑。

“我必须去山上看一看。”银古焦急地说着,右手握紧了拳头,犹豫着要不要给阿治一拳好有个脱出的机会。

“有什么事等雪停了再说吧。”阿治说道,“你这副样子到不了山上就又要倒下了。”

“必须是现在!”银古几乎是大吼着叫道,连阿治都被他过分激动而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

“一定要现在就去?”阿治小心地问着。

“是的。”银古最后的一点耐性就快要被消磨光了,“山刚才有了变化,必须马上去,晚了就错过了。”

阿治回头看了看山,在他的眼中山似乎还和方才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能令银古如此紧张的事情恐怕真的不简单。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他想了想说道,“你也不能这样出去,我给你再找厚点的衣服。

 

阿治给银古和自己裹上了足够御寒的衣服,才匆匆忙忙地准备出门。

“哎呀,你们要出去么?”正从外面推门进来的节子惊讶地问道。

“是的,银古说要去山上,我们会尽早回来。”阿治一边说着一边换上鞋子。

“山上么?”节子想了想,有些苦恼地说道,“其实我在想阿树和艾子是不是也去了山上?”

“哎?”阿治和银古同时停下动作回头看着节子。

“我刚才出去找他们进屋结果没有找到,有人跟我说看到他们出了村子。阿树带着艾子出村子还能去哪里啊,就只有上山找他姐姐去了吧。”

 

银古一声不吭,只飞快地把脚踩进鞋子里,蹬了两下便跑出门去。

那个艾子正在山上,而就在这个时候山发生了异变,银古实在无法认为这会是巧合。

“哎?银古你等等!”阿治也紧跟着跑了出去,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

“你们要是找到他们就带他们下山啊。”节子在他们身后喊着,“吃饭之前得回来啊。”

 

 

从踏入山的范围的那一刻起,银古便感到了山的变化:往日冰雪不断的山上竟然没有在下雪,连空气的温度也比昨天高了几分。银古顺手将裹紧的衣服拉开一个小口,让随汗液排出而产生的湿热潮气略微散出一点来。

 

“银古你知道要去哪里么?山那么大。”阿治与银古并排跑着。

“先找到那两个孩子。”银古应道。估计那里就是发生异变的地方了吧。

“哦,那我知道。”阿治快步跑到了前面,“去巫女住所的路只有一条,我们跑快些应该能在路上碰到他们。”

 

银古默许了阿治的带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跑着,却不自禁地定睛注视起山里的虫的变化。他惊奇地发现那些虫突然间活跃了起来,并都正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漂浮游弋而去。

是什么吸引着那些虫?银古不住地思索了起来。

在这座山里,吸引着虫的,方才的异变……是艾子!

银古猛然抬头,对前方的阿治大声吼道:“不是这个方向。是那边!”说罢,他急急刹住脚步,扭转了身体的方向,果断一脚踏入路边的林中,顾自沿着虫的队伍的轨迹跑了起来。

“啊?什么?”阿治感到不解地回头,只来得及看到银古疾走的背影,他没得选择,也只有紧随其后。

 

林中的道路坎坷不平,还有些泥泞,两人时不时地踩入泥坑,不但溅得身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泥污,还好几次差点滑倒。细小的枯枝繁杈如利刃一般刮过两人裸露在空气中的脸庞,留下微小的伤痕,丝丝的痛意传来,但他们却全然顾不得躲闪,生怕因一时的拖延而丢失了虫的向导。

“银古!”阿治突然惊叫起来,“这里的雪化了!”

银古应声也低头看去,原本覆盖着大地的白雪已消去了一半,另一半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融着。来不及深究其原因,但银古几乎可以肯定这变化和艾子有着密切的关联。

“那就证明快到了,就在这附近!”他大声向身后人吼道。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虫的队伍到了这附近便散乱开来,贪婪地吸取属于春天的能量,再也无迹可寻。银古和阿治被迫停下脚步,茫然地望着四周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阿树!艾子!你们在哪里!”一旁的阿治停下来歇了口气,便立刻拉开嗓门喊了起来。

“阿树!艾子!”银古也跟着喊了起来。

两个人盲目地在附近奔跑寻找着,不经意的一瞥却让他们发现,所经之处不但冰雪已经融化了大半,有些树木竟还发出了新芽,毛绒一般的嫩草破土而出,一副春日初临的景象。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感慨,突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找到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互望了一眼。

但那伤心的呜咽声又不禁令他们心头一揪,不详的预感也越发强烈起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阿治和银古很快找到了趴在草地上的艾子,还有她身边不远处被压在一片碎雪之下的阿树。

艾子正俯在地上摸爬着,她的身上脸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细嫩的双手早已冻得发白。她其中一只手还正紧紧地握住阿树露在雪外的那只手,身子蹭着地面向阿树靠去。

“呜……阿树……呜……”

眼泪从她黑洞洞的双目中流出,蹭满泥巴的脸上落下两道明显的泪痕。

银古和阿治眼疾手快,一人一个地将两个孩子抱了起来。

“好了,没事了。”银古不太懂怎么哄小孩,只得拼命回忆着之前见过的样子,拍拍艾子的背脊。

“呜……阿树……呜……”艾子依旧哭泣着,“阿树不动了……阿树也不温暖了……阿树会死么……”

“……不,阿树不会死。”银古轻声安慰道,“我们来带你们回家。”

艾子的呜咽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在银古的怀中渐渐变成一急一缓的轻声抽泣。银古适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另一边的阿治。阿治仿佛感觉到了银古的目光,抬起头皱着眉对银古摇了摇头。

 

阿树的情况不太好。

 

 

 

村里的大夫是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虽算不上什么神医,但有着大半辈子行医经验的他医术还是相当高明的。阿树在他的医治之下,总算是挺了过来。不过被积雪砸伤的阿树全身多处骨折,恐怕要有将近好几个月都不能下床走动。

阿树的母亲此刻正坐在床边,看着陷入昏睡的儿子。她的脸上还挂着最初的震惊表情,对于突如其来的事实有些难以接受。阿树忽然一声呻吟,额头上也因痛苦而渗出丝丝薄汗。他的母亲赶忙用软布细细地擦去,每擦一下都心疼不已。待阿树的呻吟渐渐消失,她才稍微有些放下心来,但转而又想到在将来的几个月里要如何把调皮的儿子按在床上修养这件苦差事又开始头痛。

看着阿树的母亲变换不断的表情,阿治拉着艾子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直到她终于停下手里的事情才开始郑重地赔礼道歉。

 

“这次,真是对不起!”阿治压着艾子的头一起跪了下去,“给你们添那么大的麻烦。”

“啊,不不。”阿树的母亲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是阿树那小子自己硬拉着艾子上山才自讨苦吃的。你们别在意。”

阿树的母亲说着把艾子拉了起来,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小脸道:“你看,艾子都被吓坏了,等阿树醒过来,该是让他给艾子道歉才是。”

阿治虽然还是心存愧疚,但听到阿树的母亲没有怪罪艾子的意思,也不禁松了口气。

“那么,有帮得上忙的,请尽量吩咐吧。”

“该怎么讲呢。”阿树的母亲为难地说道,“阿树那小子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医生说只需要多补充点营养快些长回来就可以了,但是……”

阿树母亲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阿治却明白。初春本就是物产稀薄的季节,加上现在反常的天气,连山里的野味也弄不到。但阿治转念又想起找到两个孩子时山中的变化,心中又不禁燃起了希望。

“会有办法的。”他信誓旦旦地应道。

 

 

银古坐在火炉边,与艾子大眼瞪小眼。节子和阿治吃过晚饭后就都去阿树家帮忙了。

两人临走时客气地求银古帮忙照看一下艾子,银古也觉得没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吧。”银古对着艾子说道。而后者只是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面对着这样天真的孩子,银古突然觉得有些没辙。

虽然也在心中一再地怀疑着,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么?虫明明都那么狡猾。但银古始终舍不得痛下手来逼探。

“啊啊。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还真是轻松啊。”银古有些恶作剧地用手指捏了捏艾子的脸。

艾子有些吃痛地皱起了小脸,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然后她突然伸出双手握住银古的大手,紧接着便沿着银古的手臂一路摸索了过去。

喂喂,这是在撒娇么。银古有些苦笑不得地想着。

不过眼看着艾子已经爬到了自己的身上,却因为没能平衡身体而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便也忍不住伸手把她接住放在怀中。

“真是败给你了。”银古无奈地叹着。

 

“暖暖的。”艾子小声的说道,语气里洋溢着幸福的感觉。

“对啊,对啊,人类都是暖暖的。”银古拥着艾子和善地说道。

艾子翻了个身,在银古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不过多久便传来微弱的鼾声。

银古无奈地僵直着身体,不知道是该把她抱去床上睡还是就这样等节子他们回来。

这时,银色的光芒又慢慢地在艾子的身上凝聚起来,银古一开始并不在意,但那光芒却不似以往那般只凝聚了一点,而是明亮得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起来。原本在屋子里散漫漂浮着的虫也一齐向艾子聚集了过来。

银古看着这样的艾子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从那光芒中传递来强大的力量,让银古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人类所拥有的力量。哪怕是受到了虫的影响也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而那些靠近了艾子的虫,原本因为冬天里能量稀少的关系一直死气沉沉着,此刻沐浴在银色的光芒里竟也开始活跃了起来,就像银古在林中所见的那些虫一样。

至今为止所有记忆的片段走马观花地在银古的脑海中闪过,然而它们串联在了一起,突然间灵光一闪。

银古一下子想明白了。

在这个世上也只有那一种情况可以让脆弱的人类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那就是当这个人得到山神的力量的时候。

 

 

 

 

“哎?你要见巫女?”阿治惊讶地看着银古,喝了一半的稀饭差点从嘴巴里喷了出来。

“是的。我想我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所以最好能问问你们的巫女。你也希望这件事情快点解决的吧。”

这一点阿治倒是很赞同。事情若是再拖几个月,这个村子恐怕就没办法再住下去了。最坏的结果就是大家要被迫迁徙到别的地方去居住。

 

“一般来说,巫女是不接待人的。”阿治说道,“就算像阿树那样跑上山去见他姐姐回来也一样是要被骂的。不过毕竟人情在那里,也顶多就是骂骂而已。”

阿治托着下巴想了想后又道:“不过如果能把事情解决的话我想大家应该能够理解。但最好还是去村长那边说明一下,免得到时候有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吃完了早饭之后,阿治便带着银古去了村长家。两人原本还担心会被阻拦而想了许多说辞,结果村长一听到是来帮忙解决事情的虫师,便一口答应了。临走时村长还再三拜托,反而让银古觉得这件事情非靠他解决不可起来。

 

“沿着上山最大的那条山路走,不要拐上岔路,一直走到头就是巫女住的房子了。”阿治如是说道。因为阿树的伤势,阿治现在要做两家人的家事,便没有空闲再为银古带路了。

 

银古再次来到山上时,昨天所见的春日端倪仿佛只是一场美梦,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雪依旧洋洋洒洒地落下,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

银古慢慢地在山道上走着,一步一伐,在身后留下深深的足迹。走到山半腰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直起了身子歇了口气。

从山上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的山都绿了,大地一片五彩斑斓。但这美丽的色彩在靠近这座山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一点一点地被枯燥的白色所淹没。

银古不安地皱了皱眉头。这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只会有更加可怕的结果。

 

银古缓过气,抬起脚打算继续迈进,忽然地,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背后穿行而过。银古赶忙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银色的微光。寂静的山林中依旧空无一物。

“是看错了么?”他自问道。

不过他已无暇深究,满心急切地想要早点见到巫女,尽快地解决这件事情。

 

银古穿过林中被大雪覆盖着的高大树木,慢慢地向终点靠近。远远地,他在万木丛中突然望见一座两层的小木屋突兀地伫立在前方。

那想必就是巫女的住所了吧。银古心下念着,不禁加快了脚步。待到他又靠近了一点的时候,他隐约看见竟有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端站在木屋的门口,仿佛等待着某人的到来。

银古又走得更近了一点,这才看清那人的样子。那是一名面容清丽的女子,眉宇间和阿树有着几分相似,却少了一些不驯,多了一些柔和。一头乌黑的发丝柔顺地披散在她印花图样的和服上。她看见银古,只微微一笑,明眸璀璨,一派优雅的模样。

 

“你好。”对方首先开口道,“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大家这么兴奋了,这里的虫似乎都挺喜欢你的存在。”

银古微微颔首示意,随后问道:“请问你是巫女枫小姐么?”

“是的。”女性依旧温柔地笑着,犹如春日的阳光一般和煦,“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不过想必是有事来找我的吧。毕竟这里很少会有人来。”

“我叫银古,是一名虫师。”银古说道,“是为了村子和这座山的事情来的。”

 

女子一成不变的表情突然有所动容,微微露出惊喜的表情,令银古有些费解。这时,枫又突然推开木屋的大门,抬手示意他进屋。

“那么,打搅了。”银古礼貌地说道。

 

 

炉中的火焰欢腾地跳跃了,枫为银古倒来一杯热茶。一时寂静的小屋中只有水流的声音和茶具碰撞的声音。

银古握紧茶杯暖了暖手,些许之后,才不急不缓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这座山的春天一直都没有来,村子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听大家都说巫女是可以聆听山神指示的代理人,那么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枫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顿了顿看了银古一眼,她面色忽有些黯然,这才说道:“这件事村长也找人问过我。不过当时的我无法给出他们答案。”

银古啜了口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等着枫继续说下来。

 

然而枫突然话锋一转说起了全然无关的话来。

“银古,你看这山,它千万年来都存在于此。而与它相比,人类又是多么渺小。还有这座山的山神,对于我们来说又是多么崇高而重要的存在。我想你也许无法理解我们对于山神的执着和崇拜。但在这个被山所孕育的村子里,山就是一切生命之源,而山神则给予了我们对未来的希望。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供奉着山神,如此虔诚地崇拜着,年复一年,同时也挚诚地相信着山神是为了庇佑我们而存在的。”

“但是山神并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银古打断了她的话说道,“用我们虫师的说法来讲,它只是稳定光脉能量的一个环节罢了。”

枫吃了一惊,继而又自嘲似地说道:“是这样么?那么总认为应当得到山神庇佑的我们还真是自大了啊。”

“其实你也不用想得太复杂。”银古安慰她,“山神稳固了光脉的能量,那么这一方的土地就会肥沃起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也能丰衣足食健康长寿。从结果上来讲确实也算是造福了人类。”

 

“所以说,这次的事也和山神有关么?”银古明知故问地说道。

“哎。”枫有些低落地应道,她抬头犹豫地看着银古,后者则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于是枫深呼了一口气才将她所知道的真相说了出来,“这座山的山神失踪了。”

 

果然如此啊。心中的猜测有一半已经得到了验证,银古不禁松了口气。

这时他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只见枫竟在对面一头拜了下来。

“喂,你……”

“虽然这样说有些不负责任,但是请银古你帮我找到我们的山神吧。”枫额头顶在地板上大声地说道,“我也很想亲自去找她,可是巫女是不能离开山的。一直以来我都无法找到可以托付的人,明明急得不得了却还要装作没事似的不能让人发现。所以——拜托!拜托了!”

枫说着抬起头向银古投来恳切的目光,此刻的她已不复初见时冷静的模样,面颊因激动而有些涨红,泪水也闪闪地在眼眶里打转。

巫女啊,几乎与世隔绝地在这山上清修了十年的女子,即便再怎么装出成熟的样子,终究是比同龄人来得更加纯真。

 

“如果是这件事情,我想你已经不必担心了。”银古安慰着拉她起来说道,“如果你所说的山神是艾子的话,那么我知道她在哪里。”

“咦?艾子?”枫恢复了冷静后,又有些诧异地问道,“艾子怎么可能是山神?”

没想到会被如此反问的银古也吃了一惊,理了理思绪又连忙问道:“这座山的山神究竟是什么。”

枫似乎有些明白了,她想了想,说道:“原先的山神是一条银色的巨龙,不过现在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

 

 

十一

 

 

那个优雅的男子飘逸如仙,全身散发着银色的光芒。他目光凛冽却又温柔似水,一动不动地站在艾子的床头,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四目相对了许久,艾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拉一拉那男人的衣摆,以确定他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传说中的幽灵。

高档衣料的丝柔触感在艾子的指尖漫开,那衣料比艾子所穿的那些还要好些。作为巫女的艾子所穿的本已是村子里最好的衣服了。如果说还有更好的衣服,那也只有每年春季时放在祭台上敬献给山神的那些了。

这样想着,艾子便越发觉得男人身上所穿的衣服有那么些眼熟,令她不禁地大胆猜测起来。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自己现在的举动是否太过妄为?艾子胡思乱想着,便悄然放开拉住衣料的手,慢慢地往回缩。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一动不动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冰冷的大手一把将她细嫩白皙的手腕握住。

艾子大吃一惊,瞪大了黑珍珠般明亮的双眼,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时,那男人俊俏的脸庞已近在咫尺,一双湛蓝的明眸煞是动人地看着她。

“艾子。”男人用他低沉的嗓音充满诱惑地叫着她的名字,“我会来接你的,等我。”

 

 

“我想你所说的那个艾子就是我们的山神了吧。”枫坦言,继而又急切地问了起来,“你是在哪里看到她的,那个孩子她现在好不好?”

“那个孩子现在在阿治的家里。”银古说道,“阿治是在山道上捡到她的,本来以为是谁家抛弃的小孩,出于好心才带回去的。”

因为与山的联系太过紧密,山神原本是无法轻易离开山的。但不明真相的阿治却阴差阳错地将山神带下了山去。虽说原本是出于好心,但结果却令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这样啊……”枫听了银古的话,忍不住舒了口气,脸上掩不住地洋溢出有如大石落地般安心的表情。

“也是阿治叔叔他们说那是艾子的吧。”枫继续说道,“这样说起来,她确实长得和艾子年轻时候很像。”

“那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银古依旧有些疑惑地问着。他原本以为那就是获得了山神力量的艾子,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枫神秘地笑了笑道:“那个孩子是艾子和银龙共同孕育的孩子。是半身为人半身为龙的特别的孩子。”

 

“既然你已经知道艾子这个名字了,那么我猜阿治叔叔他们大概也跟你提到过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神隐吧。”

银古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场神隐其实是山神将艾子带走了。”

 

 

风沙打断了庆典的时候,艾子还端坐在高台之上。她纤弱的身躯无力抵抗这突如其来的狂风,不禁向着地面倾倒而去。艾子惊叫了一声,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做好了身体被砸痛的准备,然后预想中的疼痛感并没有随之而来,却有什么冰冷但柔软的东西稳稳地接住了艾子的身体。

待艾子耳边的风声渐渐缓去,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这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凌空伏在一段银白色的躯干上,一点一点地离地面远去。

艾子顺着那躯干慢慢向前望去,发现这竟是一条巨龙。龙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亮眼的光芒,看得艾子也有些入迷。

虽然艾子早已习惯了山上那些奇特的存在,但如此震撼人心的生物却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是谁……”她不禁喃呢着问道。

“你们都叫我山神。”一个深沉的声音突然印在艾子的脑海中。

艾子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来。

然后这个问题却并没有困扰艾子很久,她马上又想到了自己作为巫女的职责来。

“山神大人,您是要来给我指示的么?”她天真地问道。

这一次自称为山神的巨龙却没有给她答复。

 

巨龙载着艾子不断地向山顶高攀,让艾子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她低头看着地上的人群逐渐变成细小的黑点,又再一次地慌乱起来。

“您要带我去哪儿?”艾子问着,不禁有些带着哭腔。

然后巨龙还是没有回答。

 

巨龙载着艾子最终在山顶上降落下来。那是一个艾子从未到过的地方。

虽然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地生活在这里,可以称得上对这座山万分了解,但也有一些地方是他们从来没有来过的。村子里的人会将这些地方称为神的领域,因为那不是靠人的力量和勇气所能达到的地方。

巨龙垂下尾,让艾子从他的身体上滑下。

艾子双脚刚着地,只觉得眼前一阵耀眼的银光。

当那阵银光渐渐散去,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艾子的面前。

那正是昨日出现在艾子床前的男子。

 

“我依约来接你了,艾子。”他说道。

 

 

十二

 

 

“之后艾子就和山神一起在山顶上生活了一段日子。等终于有一天她从山顶上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和虫类似的体质。”

 

 

那天,艾子兴奋地在山道上奔跑着,这是她被带上山顶后第一次回到山中。

虽然在山顶上的日子和清修时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甚至还多了一个人的陪伴,但是在一天天平淡的时光中,艾子总觉得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艾子还想念着村子里的人。呆在山顶的日子里听不到一丁点儿村子里的消息让她感觉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自己被带走后巫女的职责被托付给了谁。虽然山神时常会出门,但是却从来不跟她讲任何外面的事情。

 

艾子远远地看到有人沿着山道向上走来,然后她很快就认出了那是她在村子里的朋友。

她激动地对着那人高高地挥起了手臂。

“嗨!”她大声地叫道。

然而那人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似地面不改色地继续向前赶路。

也许是离得太远所以没听到吧。艾子安慰着自己,等走近了他就会看到我了。

正好也跑得有点累的艾子,停下来歇了口气,等着那人慢慢向自己走来。她还注意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不要太过激动吓到来人。

等到艾子准备好了这一切,依旧是巫女时那副端庄的模样等在路中间。那人也走得离艾子越来越近。

艾子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不知道那人第一句会问她什么,该怎么回答。

等到那人终于走到艾子的面前,她亲切地抬起手和他打招呼。

“阿治。”她叫着那人的名字。

然而,阿治却径直从艾子的身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只留下艾子目瞪口呆地傻在原地。

艾子不敢相信地回过头,紧跟着阿治的脚步又追了上去。她不停地在阿治的身边向他挥手向他说话,但是阿治却始终没有理睬她。

艾子终于累了,她停下了脚步看着阿治慢慢走远的身影。

此刻,山神正默默地跟在艾子身后不远处,也一样静静地看着她。

 

艾子发了疯似地在山道上一路狂奔起来,只要看到了人,无论是否认识都会冲上前去招呼。

然后无论她怎样奋力地招手,奋力地呼唤,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终于,艾子感到有些绝望了。无意识中,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向着这山里她最熟悉的地方走去。

天色已有些暗去,木屋里的灯正亮着。

原来已经有新的巫女了啊。艾子心下想道,原来已经谁都不需要她了啊。

这样想着,艾子便无比伤心起来,终于忍不住俯下身来放声哭泣。

 

这时,木屋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只有巫女还是看得到她的。”枫说道,“巫女本来就是能够看到虫的女孩。”

“看得见虫就是选择巫女的标准么?”银古打断她问道。

“是的。”枫点头回答道,“只有看得到虫的体质才能看得见山神,才能从山神那里得到指示不是么?”

银古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的山神已经变成那个孩子了。”枫接着说道,“所以这一点反而不那么要紧了。即便是普通人现在也可以看到她,只是不知道她是谁罢了。”

 

“为什么会突然换了山神?”银古问道,“据我所知,一般山神直到死亡才会换另一个。”

枫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多半是因为无聊吧。山神虽然一直被人们认为是超脱于人性的存在,但是他既然能因为喜爱而带走艾子,那么独自在这空荡荡的山中被束缚了千年之久也一定会感到寂寞的吧。”

“而且自从那个孩子继任了山神的位置后,银龙就时常带着艾子离开这座山出去云游四方,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月。”枫继续说道,“想必已经是呆腻了这个地方。”

 

“真是……太乱来了。”银古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但是那是山神的决定啊。”枫无奈地应道,“这并不是别人所能左右的事情。”

“那么那个孩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生来就看不见么?”银古想到那孩子空洞的眼神便忍不住地问了起来。

“这件事情我也只是曾经隐约听艾子提到过。似乎是因为那个孩子作为人的一半虽然出生了,但是作为龙的一半却还没有成熟。不光是眼睛,身体上也还有一些其他的地方有着缺陷,但是等时间到了就会好了。这样说起来……”枫说着,目光突然神游起来,“我记得艾子说过,其实也就是这些天了,就快要到那个孩子真正‘出生’的日子了……”

 

银古并没有太在意枫的喃喃自语,顾自思索了起来。既然找到了事情的源头,那么接下来就是怎么解决的问题。

“所以说,现在也只有让那个孩子回到山上来才能解决当前的困境么?”

“我想是的,不过听你说那孩子被阿治叔叔家收养了,我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让他们愿意把孩子送上山。”

“不是和他们说实话就行了么?”

“不,这还不行。”枫慌忙否定了银古的提议,迎头对上银古略带责备的眼神。枫有些心虚地躲开了银古的目光道:“并非是我不愿意对大家说实话。那个孩子是很出色的山神,虽然懵懵懂懂,但是在她父母的指点下总是能把山神的职责完成得很好。但是如果这时突然让大家知道我们崇拜了千年的山神换了一个,我怕人们对山神的信仰会就此动摇。”

“信仰真的这么重要么?”银古不悦地问道。

“是的,至少在这里是如此。而且现在也不得不如此。”枫答道,“那个孩子拥有着力量,却并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果在此刻让人对她产生了怀疑,我怕她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银古倒是能够理解枫的担忧。山神的力量被世世代代的传说过分地夸大,与此同时,在世俗中污秽的人心已不再像最初那般淳朴。如果在此刻让人们对她的存在意义产生了怀疑,那么心存邪念的人极可能为了那份传说中的力量而对会她伸出魔爪。

但总还是要想一个方法让那个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山上,回到这座除了山神巫女外便无人定居的山上。

这时,银古突然灵光一闪。

“我看,不如这样……”他将自己的主意徐徐向枫道出。

 

天空中的太阳一点一点地褪去其炙热的颜色,银古也踏上了归途。

枫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远望着银古慢慢消失的背影,心中默念着感激之词。她忽然抬手,一直小巧的信鸽从她的双手之间飞出。洁白的鸟儿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高亢地鸣叫了两声,也慢慢消失在了枫的视野里。

 

 

十三

 

 

银古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夕阳已悬于山腰,映照着雪白的大山一派巍峨肃穆。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咆哮,扭头便看见阿治正急冲冲地向他奔来。

“银古!”阿治气愤地大叫着,一把扯住银古的衣领,另外一只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书信,“你究竟跟巫女大人说了什么!”

银古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信,心下了然。

阿治等不到银古的回答,又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艾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担负起巫女的职责。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况且下任的巫女不是早就选好了,枫那个丫头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突然说要换成艾子。”阿治已经生气得连尊称都省了。

“冷静点,阿治。”银古沉声说道,将阿治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也一并拉了下去,“你如果信得过我,就按照枫说的做,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一切都好起来。”

阿治听罢一愣,带着不甚信任的眼光打量起了银古。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他问道。

银古想了想,也老实地回答道:“是的,但我所做的绝对没有恶意。虽然我也觉得这个做法并不妥当,不过这也是解决村子目前困境最快的方法。”

阿治脸上的表情连续变化起来,先是心有不甘,再是愤恨,最终露出气馁的神色,高大的身子也仿佛一下子缩了一圈。

“好吧。”他闷声说道,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那我回去和节子好好准备准备。你也一起过来吧。”

 

银古再次来到阿治家,发现原本冷清的小屋前此刻正门庭若市。村里一大半的人都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一边探头探脑地透过半掩的小窗向屋子里张望,一边窃窃私语着。

阿治和银古的到来又一下子将他们的目光齐齐地吸引了过来。有几个和阿治相熟的邻居还跑来跟阿治搭话,口中说的无一不是恭喜的话语。

家里出了一名巫女,在这个村子里确实算得上是值得恭喜的一件大事,但阿治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死气沉沉地敷衍着邻居们热情的道贺,一边硬着头皮无视着人们的目光和指点,紧拉着银古快步冲进了屋子,然后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乓”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而此刻的小木屋里居然也挤满了人,原本清净的气氛早已不复存在。两三个看似裁缝的男人女人正拿着尺子之类的工具弯下身子围着艾子打转。他们硬是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还挤出温柔的声音叫着艾子的名字,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

艾子虽然看不见,但周围太多陌生的气息还是惊到了她。她害怕地蜷缩在节子的怀中,颤抖个不停,也不答话也不抬头,令那些想为她量尺寸的裁缝头痛不已,但谁也不敢对未来的巫女动粗。

老村长倒是不慌不忙地坐在一边的坐垫上,笃定地喝着热茶闭目养神。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家佣一声不响地候着,反倒成了屋子里最安静的角落。

 

节子一边哄着艾子,一边慌乱地对老村长说着:“村长,这事情真的没有搞错么?您该知道的,艾子她可是……”

“不会有错的。”村长猛然睁开眼,苍老却有力的声音打断了节子颤抖着的话语,“这本来就是艾子没能够完成的任务,我想巫女大人也是为了让她有机会完成她原本应尽的责任。没错,这一定是山神的旨意啊。”

没有人是可以违抗山神的旨意的,节子懂得这个道理。她心有不甘地低下了头,但也不禁噤声不再辩驳。

 

艾子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周围的嘈杂,不再躲在节子的怀中,小小的身子慢慢站了起来。周围的裁缝赶忙一拥而上,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胳膊,为她量起了身体,一边量着还一边夸她长得好看,想讨未来巫女的欢心。而艾子对他们过分深奥的赞美之词却听不大懂,一只只陌生的手触碰自己身体的感觉却再次地令她心慌了起来,泪水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艾子别怕哦。”耳边突然传来节子温柔的鼓励,与此同时右手也被握进一只粗糙的大手中。那是节子的手啊,熟悉的触感令艾子安下心来,便将左手也伸了过去。节子将左手也一并握住,掌心温柔地合在一起包裹着艾子的小手。

“艾子别怕哦,很快就好了,只要忍一下就好了。”

“嗯。”艾子乖巧地应道。

 

给巫女做的衣服必须是最好的,特别是庆典上的那套,连一点差错也不可以有。裁缝们摆弄了大半天才宣布量体完毕,早已疲倦了的艾子赶忙扑到节子身上,那股子冲劲儿差点让节子也摔倒在地。

只是光量完身体却还没有结束,裁缝们又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整箱的新衣服让艾子一一试过。

那原本都是为另一位女孩所准备的衣服,也就是原先被选作巫女的那个女孩,但现在巫女的继任者换了人,所有的衣服都要重新做实在来不及,只能先从这些衣服里挑出些还算合身的让艾子带上山先用起来。

换下原本朴素的棉衣,换上锦织面料的衣服,眉目间含着些许羞涩的艾子令人眼前一亮,连原本静坐在一边的老村长也不禁开口称赞起来。银古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艾子”,回想起山上时枫所说的话语。如果当年的艾子也是这般模样,那么能让山神动心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这样真的好么?银古看着艾子怯生生的脸庞,在心中不禁自问着。

虽然这么做确实能马上解决这个村子的困境,也能将山林中的万物从冰封的大雪中解救出来。但是这样做真的好么?将这个孩子孤零零地一个人放在山上。

虽然枫已经承诺了会尽量说服村长让她留在山上照顾这个孩子,但将已经习惯了家的温暖的这个孩子再次放到空无人烟的山上独自生活,银古突然觉得说出这个主意的自己有些残忍。

若说原先的山神便是因为寂寞而逃避了自己的责任,那么现在的这个孩子又何尝不会感到寂寞?

只是此时此刻银古已无力阻止也无法反悔,唯有祈祷着事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等老村长带着裁缝们一起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漆黑的夜空中布满了星辰。

然而村子里却依旧灯火通明,还时不时地传来人们练习歌舞的声音。

庆典就快要到了。

 

 

十四

 

 

“父亲是什么?”

“是爱你的人。”

“母亲是什么?”

“也是爱你的人。”

“爱是什么?”

“是让你幸福的东西。”

“幸福是什么?”

“是温暖得让你不愿失去的存在。”

“……我不明白。”

温柔的姐姐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天还蒙蒙亮,清冷的阳光从山那边初照而来,弥漫着薄雾的空气隐隐约约地透着一丝阴沉。银古眯着睡眼打着哈欠跟在阿治和节子的身后一同出了家门,显得兴致缺缺。

然而他一踏出门,村子里热闹的景象便将他满脑子的困意全都驱散了。只见平日里冷清的村道口此刻正聚集了众多村民,每个人的身上无一不穿着颜色艳丽而喜庆的衣裳。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笑呵呵地交谈着,幸福的神情洋溢而出,全然没有了之前那般郁郁的愁容。

啊,这就是春祭啊,给予这个村子无尽希望的春祭啊。

 

阿治和节子的身上也穿着和那些人差不多样式的衣服,唯有银古还是原先那般朴素的打扮。两人拖着银古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原本就热闹非常的人群因为他们的到来又变得更加欢腾起来。

也许因为少了艾子的存在,阿治和节子的神情多少还有些落寞,但在周围人热情的招呼下很快也被这喜庆的气氛所打动,熟络地和大家聊起了家常。倒是作为外乡人的银古完全搭不上他们的话题,只得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里竟也慢慢开始生出一丝兴奋感来。

 

等到天透亮的时候,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聚集在了这里,一时间笑语不歇人声鼎沸。人群中逐渐弥开温暖的气息,就连那异常的寒意仿佛也不再像原本那般骇人。

而就在这时,一顶有着精致雕花和金色华盖的鲜红色的轿子在四个壮汉的抬举之下突然闯入人们的视野。

“巫女来了!是巫女来了啊!”

人们纷纷高声呼喊着,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去张望。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狂热的骚动。

 

轿子在人们的注视之下稳稳地前进着,终于到达了村道口,这时的村民们反而屏息不言起来。大家自觉地让开一条足够宽的道路让轿子通过,一个个地从旁近距离地窥看着新任的巫女艾子。

 

艾子独自一人正坐在宽敞的轿中,小巧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华丽的新衣,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她不停地转动着伶俐的小脑袋,时而蹙眉时而露出疑惑的表情。

脚下的“地板”传来轻微的震感让她有些不安起来,而此刻阿治和节子又不在身边,更让她的心底空荡荡的。

真不想呆在这里啊,艾子心想着。但是她转念又想起了临走时节子的叮咛便努力忍了下来。

 

轿子最终在村外平坦的大道上停了下来。老村长不知何时带着一名中年男人走到轿子的旁边。那男人突然中气十足地对着还在围观的村民们大声吼了一句:“好了,差不多开始了!”

大家恍然大悟似地应声一片,匆忙跑到轿子的前前后后整齐地排成一队。

银古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丢在了最后,和老人小孩们零零散散地站在一起。

老村长见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清咳了两声,用足力气大声地说道:“春祭开始啦!”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铜锣“哐”地一声响起,鼓点如雷鸣一般紧接而来。

穿着盛装的村民们簇拥着那顶华丽的轿子,缓缓地踏上雪白的大道。

不知道是谁第一声唱了起来,整个春祭的队伍突然齐声欢歌。

穿着短襟的男人奋力地敲打着系在腰间的锣鼓,踩踏起欢快的步子,锣鼓声震耳欲聋。

垂着长袖的女人也将五彩的衣袖挥起,在白雪的映衬下有如一群彩蝶飞过般美丽。

 

春天的花,夏天的雨。

秋天的果实,冬天的雪。

山里的猪,田里的蛙。

天上的飞鸟,水中的鱼。

 

暖阳初露空山绿,地落惊雷又一春。

清溪长流千万年,满渠红莲盛一夏。

黄金遍野香过山,丰登五谷忙一秋。

漫天白雪兆好年,礼花声中乐一冬。

 

朝阳的花,润地的雨。

沉甸甸的果实,圣洁的雪。

疾走的猪,鸣叫的蛙。

翱翔的飞鸟,游弋的鱼。

 

山神大人赐福音,恩泽乡野享太平。

白龙卷云青山上,藐看天地坐一方。

天上银河与天长,地下金河亘古流。

吾辈生生向山拜,颂歌代代不绝唱……

 

 

十五

 

 

庆典的队伍载歌载舞,终于踏上了山道。此刻的大山依旧寂静骇人,满山枯木丛生,白雪遍地,没有雏鸟的新鸣也没有小兽的嚎叫,只有这锣鼓的声音在山中不断回响,撕裂着这寂静。

原本欢腾的队伍也悄然起了些变化,人们的表情逐渐有些僵硬起来,甚至有了些退缩。

但他们依旧坚持着,哪怕心里觉得害怕,也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逃走。

因为唯有这神圣的庆典是此时此刻他们最后的希望。

 

艾子坐在轿中,感到脚下的“地板”陡然变换了坡度,微微地向后倾去。

方才忽然唱响的歌声已让她吓了一跳,此刻的变化更加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艾子已经无法忍耐再坐在原地等待,哪怕会被节子他们责备,也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扑倒了身子,匍匐着向前爬去。她忽然感到一股冷风吹拂过自己的面庞。艾子已然从轿中探出头来。

这里是哪里?艾子有些困惑地想着。

然而马上,空气里弥漫着的熟悉的气息一股脑儿地向她袭来,令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又回到了这里!

但艾子此刻已无暇再去探究其中的原因,满脑子只想着要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她摇晃着站了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前踏了出去——

 

“哎呀!巫女从轿子里摔下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最先发现并叫了起来。

抬轿的大汉们具是一愣,纷纷放下轿子想去搀扶她,却反而乱作了一团。

就在人们还担心她是不是摔伤了的时候,艾子却突然没事似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辨不清方向,只撒开腿胡乱地窜逃起来,一头冲进了人群里。

庆典的队伍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之中。人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鼓声锣声也杂乱地四下作响,只惊得艾子更加拼命奔跑起来。

有人想要拦住艾子,却又怕撞得她跌倒,快碰到她时反而让开了路来。有人想伸手去抓她,却怕捏伤了她纤细的手臂,所以即便抓到了,也马上就被她挣脱开了。

 

唯有银古在这场混乱之中无所顾忌,他快步从队尾冲到了前头,将四处乱窜的艾子一把紧紧扣在身前。艾子奋力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束缚,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她哭喊着,“不要来这里。回家,我要回家。”

银古对她如此激烈的反应也有点诧异,不禁有些心软。

然而当他抬头,看到周围的人们正一个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突然又硬下了心肠,低头在艾子的耳边说道:“你必须回到这里,这是你的职责。”

“不要!不要!回家!回家!”艾子置若罔闻地继续哭闹着。

“就算是为了阿树啊!”银古又大声了一点叫道。

阿树的名字让艾子的动作有了些许变化,连挣扎的幅度也小了一点。

“还有阿治和节子,你很喜欢他们不是么?但是如果你继续呆在外面的话只会让他们为难。你忘了自己是谁了么?”

 

艾子挣扎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

“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不是么?”

 

是的,艾子是懂的。

 

 

每年到了固定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是父亲将这些事情的做法教给了自己,并叮咛着自己千万不要忘记。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这时母亲就会温柔地告诉她,这是为了所有爱着她的人们。

但是爱着她的人们又是谁呢?

这座山很少会有人来。除了父亲和母亲之外,便唯有被称为巫女的温柔的姐姐一直住在这里。

而每当其他的人来到山里的时候,父母却总将自己藏到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于是她又不明白了,父亲便告诉她这是为了避免有人会伤害她。

但是会伤害她的人又是谁呢?

不过她小小的脑袋里装不进烦恼,所以她天真地想着,只要永远地和父母在一起就足够了。

 

那是非常平常的一天,她的父亲对她说:“我和你的母亲要去别的地方,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父亲就化作巨龙,带着母亲飞空而去。空旷的山林中不再有任何话语。

那时的她尚不明白“别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只以为父母想要单独地待一会儿,便顾自玩耍着等待。然而她等到太阳西下,也没有等到来接自己的父母。

最后,是巫女姐姐找到了自己,将她从藏身的山洞中抱了出来。

“真是不负责的父母啊。”巫女姐姐叹着气喃呢起自己听不懂的话语。

原本拼命忍住的泪水在此刻终于决堤,她满腹委屈地在巫女姐姐的怀中哭了起来。

 

在那之后过了好一阵子,父母才终于回来了。父亲和母亲给予她温暖的怀抱,温暖得令她几乎忘记了那些寂寞等待的时光。只是在一起的日子没过太久,离别很快又来了。

离别和重逢开始不断地循环往复,一个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不再有道别,只是一觉醒来,四周空无一人,空气中的寂静便是另一番告别的方式。

 

“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因为你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久而久之,她已经不想再去问为什么,却默默地在心中生起了叛逆的念头。她开始在父母和巫女姐姐看不到的时候尝试着离开这座山。然而每当感觉将要离开的时候,却总有什么力量牵引着自己的脚步,又让自己回到了山中。

但是她仍旧不死心地尝试着,特别是在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

 

那一天,她只是太累了,才会随地躺下就睡着了。如论如何都离不开山的牢笼,她便懊丧地放松了警惕,忘记了父母的叮咛,没有将自己藏到别人无法发现的地方。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全然陌生的环境让她吓了一大跳。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终于离开了山,离开了那个自己一直想要离开的地方,开心得几乎要叫了出来。

但是那紧紧抱着自己的两个人为什么在哭泣?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人”,但却传递来温暖的气息,从心底里也感觉到的温暖,温暖得让人舍不得放开。

 

那么这就是幸福么?这就是爱么?

 

 

十六

 

 

“我……我不是故意忘记的。”艾子支支吾吾地说着。

是的,每年都必须要做的那些事情她今年并没有做。在阿治家太过幸福的生活让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所以你才必须回到这里。”银古说着便双手托起艾子,将她送回轿中。

这一次艾子没再有任何的吵闹或挣扎。

 

庆典的队伍再一次缓缓地行进了起来,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来到了山道的尽头,巫女所在的木屋前。

离木屋不远的地方,一座崭新的高台已经架好,一身华衣的枫正站在高台的一侧默默地等待着庆典队伍的到来。

她忽然听到了歌声,紧接着那顶红色带着金顶的轿子便一下跃入她的眼帘。

啊,那个孩子终于回来了,她无尽感慨地想着。连山中的虫也变得欢腾了起来了呢。

 

庆典的队伍越行越近,终于来到了高台之下。抬轿的大汉们一齐半蹲下了身子,轿子便“咚”的一声落了地。

枫迈开步子,不急不缓地迎上前去,待看清轿中之人确实是艾子之后,便彻底地放下了心来。

“艾子。”她叫着村里人给予那个孩子的名字,“到我这里来吧。”

艾子听到枫的声音,原本有些黯淡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她惊喜地抬头,连忙起身向枫跑了过去。可是她正坐了太久的双腿却有些麻了,冷不丁地一个踉跄。枫赶忙迎了上去,将她稳稳地抱在怀中。

这时的枫突然注意到,艾子的身体仍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于是她温柔地伸手抚摸起她的头,指尖划过柔软的发丝细细摩挲着。

“别怕。”枫轻声在她的耳畔说道,“我会陪着你的。”

艾子闷在枫的怀中微微点了点头,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枫小心翼翼地牵着艾子的手,一步一步地踏上高台。木质的阶梯上还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令枫倍感紧张,直到两人终于稳稳地站到高台上时,她才松了口气。

枫领着艾子到位于正中属于巫女的位置上坐下,随后便默默地退到她的身后。

枫看着艾子挺直的背影,突然怀念起最初见到她时那小小的模样。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孩子已经真的长大了啊。

 

此时台下的锣鼓和歌舞都已经收了声,人们都静静地等候着,并将灼灼的目光都投到艾子的身上。

而风竟然也在此刻消失无踪,林中所有的声响倏然一空,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寂静。

 

村长带着几个人捧着庆典用的卷轴和祭品正打算一起走上台的时候,一阵猛烈的狂风突然凭空而起。那狂风不禁勾起了人们对二十多年前那件事的回忆。

难道我们真的做错了什么?难道这一次也没有希望了么?人们忍不住悲观地想到。

而就当这几近绝望的情绪在人们的心中不断萌生的时候,高台之上突然又有了新的变化。

这时人们惊讶地发现,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开始不断地聚集到艾子的身上。那几近圣洁的光芒越聚越浓,明亮得几乎要灼伤了人们的双眼。然而大家却不愿将目光完全挪开。他们虽然不得不低头避免直视,却依旧侧过头来用眼角去探看着。

“是神迹!这是神迹啊!“人们兴奋呼喊着。

就在这时,银色的光芒突然如爆炸一般向着周围射散开来,将高台,将山林,将人们眼中的一切全都照亮。

 

艾子慢慢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犹如湖水一般澄澈明亮的蓝色眼眸。初生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水光,专注而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圣洁的白雪,湛蓝的天空,五彩的人群。

“啊……”艾子不禁欣喜地叫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世界的样子么?她原本靠着感觉而摸索着的世界竟是这样的美丽啊。

 

“是山神显灵了啊!”

“山神终于没有抛弃我们啊!”

“春天就要来了吧!”

“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吧!”

嘈杂的语言突然如潮水般涌入艾子的脑海中,令她应接不暇。那正是台下的村民们心中的声声呼喊。

 

“枫……姐姐”艾子退缩着向后看去,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人们如此喧哗的心声,手足无措的她急需找一个人来依靠。

然而她回头,却看见一条银色的巨龙背负着一名美丽的女性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啊,是父亲和母亲么?艾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样子啊。

巨龙忽然张开大嘴,发出一声骇人的咆哮。越发猛烈的巨风撼动着山林。

狂风吹起艾子的发丝一片凌乱,然后她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因为那是父亲给予她鼓励的语言。

 

艾子再次回过头去,看着台下的众人面带各色各样的表情,但却无一例外地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

艾子忽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于是她慢慢地闭上眼,将银色的光芒再次聚拢到身上。

紧接着,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银色的光芒便如流星一般飞散向了四面八方。

那光落在地上,冰雪便奇迹般地融去,青翠的嫩草破土而出;那光落到树上,嫩绿的新芽穿透棕色的枯枝繁星点点地窜了出来,些许之后绽开成一朵朵五彩的小花。

细小的声音开始在林间隐隐作响,叠加在一起却成为巨大的轰鸣。

 

这便是生命的声音啊。

这便是大家长久等待的春天啊。

艾子不禁再一次凝视起这斑斓的世界,久久不愿眨眼。

 

 

尾声

 

 

银古走的时候,阿治和节子都没有来送行。因为雪化得晚的缘故,村里人都忙着将之前落下的农活补上。虽然比起往年要辛劳得多,但经过那次奇迹般的春祭,他们个个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阿树的伤也在精细的调理之下好了大半,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但下床走路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当他听说艾子上山做了巫女,连枫也为了照顾她而要继续住在山上,不禁又苦起了一张小脸。不过很快他又古灵精怪地转着眼珠,不知道在打什么调皮的主意。

 

银古一路走过忙绿的田头,向村民们一一挥手告别。随后他便离开了村子,慢步踏上了春意盎然的山道。

此时,路边的花草正一片茂盛。野花向阳盛开,努力地绽开鲜艳的花瓣,而野草则展开柔韧的叶瓣迎风摇曳着。那绿草紧紧簇拥在花朵的周围,仿佛永远守护着它不受到伤害。

银古忽然抬起头,看着那已然一片浓绿的山巅,只见银色的巨龙正慵懒地打着哈欠。它注意到了银古的目光,突然扭头飞升而起,背上隐约可见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身影。巨龙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紧接着又跃入山林,化作一阵光芒散去。

银古淡笑着低头,悠闲地为自己点上一支烟,继续慢步踏上自己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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